大村泉著 盛福刚译:论唯物史观成立初期的基本思想
点击次数: 更新时间:2022-12-20
【摘 要】《德意志意识形态》的“费尔巴哈”章手稿的主体内容是H5,它不是一份首尾一贯的完整手稿,而是由三部分不同的手稿片段(H5a、H5b和H5c)组成。如果依照MEGA2 I/5卷推断的手稿写作顺序解读的话,可以说最早表述唯物史观基本思想的手稿是H5a的M22-24页,其写作时间早于批判施蒂纳的手稿,手稿H5b、H5c是对H5a观点的延续和扩展。因此,MEGA2 I/5卷关于唯物史观的形成过程起决定性作用的不是费尔巴哈批判而是施蒂纳批判的观点值得商榷。作为唯物史观核心内容的“经济基础—上层建筑”理论形成于《德法年鉴》时期,可以说1845年春天在写《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之前,马克思已经构思了唯物史观的基本框架。唯物史观形成之初,与其说它是恩格斯称扬的“人类历史的发展规律”,不如说是马克思指导他自身研究工作的“总的结果”。
【关键词】MEGA2 I/5卷 唯物史观 施蒂纳批判 手稿H5a 总的结果
作者:大村泉,日本东北大学名誉教授。
译者:盛福刚,策略冠军论坛副教授。马克思主义理论与中国实践湖北省协同创新中心副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为马克思主义哲学史、日本马克思主义发展史、MEGA2的编辑出版。
文章来源:《中国社会科学评价》2022年第3期
笔者在一篇论文中曾阐明过两点:其一,表征马克思恩格斯共同历史观的唯物主义历史观(唯物史观)是恩格斯率先使用的术语,而“历史唯物论”是马克思去世后,19世纪90年代德国青年的称谓,使两者得到普及的是恩格斯。马克思可能终其一生没有使用过上述术语指称自身的历史观,但也未对恩格斯使用的这一称谓提出异议。其二,MEGA2 I/5卷在2017年刊行了《德意志意识形态》的全部手稿,该卷的编辑认为唯物史观的形成过程中值得特别留意的是施蒂纳批判,而不是以往强调的费尔巴哈批判。但是,笔者主张唯物史观的理论框架首次成文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第1章的前半部分和被编入第2章的部分手稿中,这部分手稿的写作日期早于施蒂纳批判。MEGA2 I/5卷的论证和上述事实之间存在不一致性。
笔者将自身的结论归纳为以上两点,另外暗示了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唯物史观基本思想的理解上存在差异的可能性。众所周知,恩格斯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中将唯物史观的基本思想概括为“人类历史的发展规律”。如笔者所言,恩格斯在《卡尔·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第1分册》的书评中首次使用了“唯物主义历史观”这一术语,想必他欲使用此概念指称该书“序言”中阐述的马克思的历史观。同时,马克思在该“序言”中阐述的是,1844年始于巴黎,并通过在布鲁塞尔继续研究得到的“用于指导我的研究工作的总的结果”。恩格斯评价的“人类历史的发展规律”和马克思用以指导其自身研究工作的“总的结果”,两人对唯物史观的理解存在差异。那么,在唯物史观成立初期,恩格斯对其基本思想有怎样的理解?
在MEGA2 I/5卷中,《德意志意识形态》第1章“费尔巴哈”的主体内容是手稿H5,即“关于费尔巴哈章的手稿束”。H5起初不是一份首尾一贯的完整手稿,而是由三部分不同的手稿片段,即H5a、H5b和H5c组成。H5a是马克思恩格斯为了回应鲍威尔对费尔巴哈的批判所作的反批判,被马克思编入了“费尔巴哈”章和“圣布鲁诺”章;H5b是马克思从“圣麦克斯”章的“旧约圣书 教阶制”部分抽取出来的手稿,此部分手稿后被编入“费尔巴哈”章和“圣麦克斯”章;H5c抽自“圣麦克斯”章的“新约圣书 资产阶级社会”部分,后经过完善补入“费尔巴哈”章。在再编排的过程中,马克思起了主导作用,为第1章的手稿编上M1-72页的页码编号(72页的背面,73页中没有页码编号)。如果用马克思的页码编号标记手稿页码的话,H5a对应M1-29页,H5b对应M30-35页,H5c对应M40-73页(为方便起见,将M72背后的页码标注为M73),其中M03-07页、M36-39页现已佚失。本稿的引文引自Online版,Online版复原的手稿页码为马克思标注的页码编号。手稿的编号同样和MEGA2 I/5卷一致。存世的手稿中,H5c的全部内容已被编入H5,但H5b和H5c的部分内容被编入了H10(“圣布鲁诺”章)或H11(“圣麦克斯”章)。需要注意的是,M1-72页是马克思为“费尔巴哈”章标注的页码编号,但如M24的正面和M29的背面,该页内容已全部被挪用至第2章,马克思没有对其进行页码编号。
一、表述唯物史观的最初文本
唯物史观是恩格斯创造的术语,马克思可能终生未使用过这一术语。唯物史观的内容正是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第1分册的《序言》中所述的历史观,核心内容主要包括3条。第1条可以概括为“经济基础—上层建筑”理论,简言之,社会的现实基础是与生产力相对应的物质的生产关系的总和,竖立其上的是政治的或精神的上层建筑。上层建筑的存在意义无法从其自身得到说明,而应该从基础层面加以说明,“不是人们的意识决定人们的存在,相反,是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第2条即关于工人阶级历史使命的阶级斗争理论,可以概括为:除原始社会外,人类的全部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阶级或身份等社会属性从属于商品的生产和交换等经济关系。社会各阶级斗争的基础同样附庸于经济关系,各个时代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矛盾从根本上规定着各阶级的对立关系。第3条关于社会革命理论,简言之,资本主义社会中劳资双方的阶级对立,不会因统治阶级更迭的政治革命而消解,反之会招来社会革命,建立扬弃剥削与被剥削关系的社会主义社会,国家随之消亡。
此外,H5a的M22-23页的基底稿(M22_2页, M23_2页)中,“我们从上面所阐述的历史观中(aus der entwicklten Geschichtsauffassung)还可以得出以下的结论(Resultate)”,列举了4条,分别为:(1)生产力在其发展的过程中,在既定的生产关系下变成了破坏的力量,产生了“生产力和交往关系”的矛盾,与此同时还产生了“必须承担社会的一切重负”的无产阶级,他们“是社会成员中的大多数,从这个阶级中产生出必须实行彻底革命的意识,即共产主义的意识”;(2)“生产力的每一发展阶段是社会的一定阶级实行统治的基础,从维持生产力中产生的社会权力,每一次都在相应的国家形式中获得实践的观念的表现”;(3)这种革命即“共产主义革命”,“消灭任何阶级的统治以及这些阶级本身,因为完成这个革命的是这样一个阶级,它在社会上已经不算是一个阶级,它已经不被承认是一个阶级”;(4)“无论为了使这种共产主义意识普遍地产生还是为了实现事业本身,使人们普遍地发生变化是必需的,这种变化只有在实际运动中,在革命中才有可能实现”。(笔者将此段引文简称为H5a(1))从上述引文中我们可以看出,历史的动力是革命或阶级斗争,资本主义社会中劳资阶级的对立内在于社会的经济关系中,双方对立的扬弃不是靠单纯的政治革命,只有通过社会革命方能消灭阶级对立。换言之,可以很容易从上述引文中验证笔者在前文所述的作为唯物史观核心内容的第2条和第3条。
除此之外,此段引文尚未论述的内容有以下几个方面:(1)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矛盾会引发阶级斗争的定理;(2)关于阶级斗争的论述聚焦于现代社会,没有论述中世纪及以前的时期;(3)没有阐明关于国家消亡的规定。再往前进一步,H5a的M24页的基底稿(M24_2)中有如下论述:“这种历史观就在于:从直接生活的物质生产出发阐述现实的生产过程,把同这种生产方式相联系的、它所产生的交往形式即各个不同阶段上的市民社会理解为整个历史的基础……同时从市民社会出发阐明意识的所有各种不同的理论产物和形式,如宗教、哲学、道德等等。……这种历史观和唯心主义历史观不同,它不是在每个时代中寻找某种范畴,而是始终站在现实历史的基础上,不是从观念出发来解释实践,而是从物质实践出发来解释各种观念形态。”(笔者将此段引文简称为H5a(2))从上述引文可知,这一阶段“生产关系的总和”这一术语尚未出现,代之以“交往形式”或“市民社会”。此外,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将“生产关系的总和”表述为“物质的生活关系的总和”,同时黑格尔按照18世纪英国人和法国人的先例,将这一“物质的生活关系的总和”称为“市民社会”。此处,马克思参考黑格尔的“市民社会”的称谓(同时这也是英国或法国启蒙思想家如弗格森等人的概念),将“各个不同阶段上的市民社会理解为整个历史的基础”,或者“从市民社会出发阐明意识的所有各种不同理论的产物和形式,如宗教、哲学、道德等,并且将其归结为市民社会的产物”。由此可见,马克思在这一阶段虽然尚未创制“生产关系”或“经济基础”“上层建筑”等术语,但这些术语所指称的唯物史观中的“经济基础—上层建筑”理论在上述引文中业已形成。
二、手稿H5a中被编入第1章前半部分文本的主要观点
以上引文是笔者对上述MEGA2I/5卷编辑关于唯物史观形成史的新见解进行系统批判时引用过的文本,同时也是马克思在写《〈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时和恩格斯在论述唯物史观时参考的文本。早于这两处引文的H5a中的文本有怎样的论述?引文H5a(1)开头部分的“上面所阐述的历史观”和引文H5a(2)中的“这种历史观”,毫无疑问,这两处历史观指称的是同一个“历史观”,可以把它视作马克思特有的历史观。那么这之前的论述,即在M01-22页中马克思是如何论述自身的“历史观”的?
(一)H5a的M08-10页对费尔巴哈的批判
手稿H5a(1)中,革命的旗手是无产阶级,他们主体性地参与革命实践以谋求自身境遇的变革,需要特别指出的是革命运动的归结是消灭剥削的社会革命。以上论点就是上述历史观的归结。如果单纯考察手稿H5a中早于H5a(1)的论述,同样存在批判鲍威尔或批判施蒂纳的内容,但仅为极个别的内容。M08-22页直至引文H5a(1)的论述是M08-10页对费尔巴哈批判的延续,而且引文H5a(1)力图阐明的社会革命的必要性正是费尔巴哈批判的归结。下面我们将就此进行详细的考察。
M08页的开端内容值得关注,其接续的是M07页的论述,但M07页现已佚失。“实际上,而且对实践的唯物主义者即共产主义者来说,全部问题都在于使现存世界革命化,实践地反对并改变现存的事物。如果在费尔巴哈那里有时也遇见类似的观点,那么它们始终不过是一些零星的猜测,而且对费尔巴哈的总的观点的影响微乎其微”。
众所周知,马克思在起草《德意志意识形态》的半年前,就写下了《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引文中粗体字标示的内容和第十一提纲别无二致,即“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针对第十一提纲的主语“哲学家们”这一群体,马克思批判了他们忘却革命力求和解的主张。马克思在M08页的开端部分将主语变更为“实践的唯物主义者即共产主义者”,明确了他们的历史使命是进行革命。费尔巴哈是当时代表唯物论发声的学者,并自称社会主义者,即便是他也未达到“实践的唯物主义者即共产主义者”的高度,止步于第十一提纲所批判的“哲学家们”的领域,未能涉足社会革命。
那么,作为唯物论者并自称社会主义者的费尔巴哈为何回避了社会革命?在马克思看来,费尔巴哈需要的只是客体,即存在于主体之外的对象物,但他并不知道对象物本身是人的主体性活动的产物,他需要的客体本身(包括人类社会)是人通过主体性或实践性活动生产出来的,并且不断发生变化和有可能消亡的物。简言之,以上便是费尔巴哈唯物论的限度,马克思甚至讽刺他说:“甚至连最简单的‘感性确定性’的对象,例如樱桃树,也只是由于社会发展、由于工业和商业交往才提供给他的。”
M10页也有如下论述,费尔巴哈“没有从人们现有的社会联系,从那些使人们成为现在这种样子的周围生活条件来观察人们”。费尔巴哈目睹了生活在资本主义社会底层的贫民时,不得不求助于“‘最高的直观’和理想的‘类的和解’”,“正是在共产主义的唯物主义者看到改造工业和社会结构的必要性和条件的地方,他却重新陷入唯心主义”。
马克思进而对M08-10页的考察作了如下归结,“当费尔巴哈是一个唯物主义者的时候,历史在他的视野之外;当他去探讨历史的时候,他不是一个唯物主义者。在他那里,唯物主义和历史是彼此完全脱离的。”换句话说,费尔巴哈是历史唯心主义者。
(二)H5a的M11-22页的主要论点
接续上述费尔巴哈批判,马克思在M11-22页中阐述了他特有的,迥异于包括费尔巴哈在内的德国观念论哲学家的历史观。M11-22页中阐述的历史观可以概括为:(a)原初的历史的关系的四个因素(M11-13页);(b)精神或意识(M13-15页);(c)自然形成的分工的发展和所有制以及共产主义(M16-17页);(d)自然形成的社会分工所带来的职业固化、所有制和异化、共产主义(M17-18页);(e)市民社会和国家(M19);(f)历史向世界史的转变(M20-22页)。
费尔巴哈批判之前的M1-7页的文本,其中M3-7页的现已佚失,下落不明。残留在“费尔巴哈”章手稿H5中的M1页和M2页力图阐明的是生产力的发展消灭了奴隶制和农奴制,前者灭亡的原因在于“蒸汽机和珍妮走锭精纺机”,后者灭亡的原因是“改良的农业”,“‘解放’是一种历史活动,而不是思想活动,‘解放’是由历史的关系,是由工业状况、商业状况、农业状况、交往状况促成的”。这段论述和唯物史观的第1条核心要义密切相关,但行文至此出现中断,现已无从得知其后的论述。根据马克思的文本,引文H5a(1)的主语是从“上面所阐述的历史观”得出的“结论”,H5a(2)的主语是“这种历史观”。如果不拘泥于细节,H5a(1)的结论大致对应M11-22页中阐述的历史观的(c)、(d)和(f),H5a(2)大致对应的是上述的(a)、(b)和(e)。另外,需要注意的是,(a)至(f)所指称的历史观并不是基于虚幻的原始状态想象出来的历史,马克思始终致力于利用实证的研究成果总结人类史的最初时期。
(三)H5a和H5b、H5c的关系
H5a和H5b、H5c有怎样的关系?可以说,H5b和H5c是H5a的延展。值得注意的是,H5b和H5c在继承引文H5a(1)(2)论述的基础上,做了部分补充。换言之,作为表述唯物史观最初文本的H5a,一经得到便成为马克思用于指导他的政治经济学研究和历史研究的“总的结果”,不仅如此,马克思还试图在手稿H5b和H5c中改善这一“总的结果”。以下,笔者将详细考察这一点。
1.H5b中的意识形态理论
手稿H5b论述的是意识形态的阶级性,正如帕格尔在2018年所说,意识形态(Ideologie)这一术语首次出现在马克思恩格斯描述英国人和法国人的历史观时使用的“政治意识形态”(politiche Ideologie)中,并且这一术语只出现过一次。但是,诸如意识或精神等同类术语出现过很多次。如前文所述,手稿H5a中的M13-15页论述的是(b)精神或意识,随着精神或意识的发展产生了社会分工、精神劳动或肉体劳动的分离。随着这一分工的发展,意识和现存关系之间产生了矛盾,“这仅仅是因为现存的社会关系和现存的生产力发生了矛盾”。另外,M16-17页阐述的是自然形成的分工的发展和私有制以及共产主义,自然形成的分工随资产阶级社会得以发展,产生了社会职业的固化,甚至出现了以批判为业的“批判的批判者”。在共产主义社会里,固化的社会分工消失,白天可以从事不同职业的体力劳动,晚上可以从事批判。此外,引文H5a(1)论述的是随着资产阶级社会中阶级斗争的激化,无产阶级萌生了共产主义的意识,他们被迫谋求社会革命。紧随引文H5a(2),论述了“人创造环境,同样,环境也创造人。每个个人和每一代所遇到的现成的东西:生产力、资金和社会交往形式的总和,是哲学家们想象为‘实体’和‘人的本质’的东西的现实基础,是他们神化了的并与之斗争的东西的现实基础”。
马克思在手稿H5b中批判施蒂纳的教阶制时,展开了时至今日仍然经常被学界引用的意识形态理论,“统治阶级的思想在每一时代都是占统治地位的思想。”为何?“一个阶级是社会上占统治地位的物质力量,同时也是社会上占统治地位的精神力量。支配着物质生产资料的阶级,同时也支配着精神生产资料,因此,那些没有精神生产资料的人的思想,一般地是隶属于这个阶级的。占统治地位的思想不过是占统治地位的物质关系在观念上的表现;因而,这就是那些使某一个阶级成为统治阶级的各种关系的表现,因而这也就是这个阶级的统治的思想。” 引文中值得关注的是“统治阶级的思想在每一时代都是占统治地位的思想”,之所以占据统治地位,问题不在于思想本身的优劣与否,而在于思想的承担者和“物质生产资料”之间的关系,他们拥有生产资料的所有权。显而易见,此处关于统治阶级思想的论述以及手稿H5的M30-35页中的记述,是H5a中的(b)精神或意识(M13-15页)、(c)自然形成的分工的发展和所有制以及共产主义(M16-17页),以及总括上述观点的引文H5a(1)和H5a(2)的延展。
MEGA2 I/5卷中的注解 .同样可以佐证笔者对手稿的上述解读。马克思在上述引文后面论述的是统治地位的思想和分工之间的关联。以下引文虽出自同一段落,但为方便起见,笔者将其区分为(A)和(B)。
(A)“我们在上面(P)已经说明分工是先前历史的主要力量之一,现在,分工也以精神劳动和物质劳动的分工的形式出现在统治阶级中间,因此在这个阶级内部,一部分人是作为该阶级的思想家出现的(他们是这一阶级的积极的、有概括能力的思想家,他们把编造这一阶级关于自身的幻想当作主要的谋生之道)”。(M30_2)
(B)“但是一旦发生实际冲突,即当阶级本身受到威胁的时候,当占统治地位的思想好像不是统治阶级的思想而且好像拥有与这一阶级的权力不同的权力这种假象也趋于消失的时候,这种对立和敌视便会自行消失。一定时代的革命思想的存在是以革命阶级的存在为前提的,关于这个革命阶级的前提所必须讲的,在前面(P)已经讲过了。”(M30_2)
问题在于这两处引文中的参考指示“上面(P)”或“前面(P)”代指的是哪一处的论述。根据MEGA2 I/5卷中的注解,引文(A)中的参考指示代指的是该卷第31页第15行至第39页第18行,引文(B)中的参考指示代指的是该卷第43页第17行至第45页第8行。其中,第31页第15行至第39页第18行排印的是手稿H5a的M16-17页,即(c)自然形成的分工的发展和所有制以及共产主义;第43页第17行至第45页第8行排印的引文H5a(1)和H5a(2)。如上所述,可以将手稿H5b关于意识形态阶级性的详细论述视作引文H5a(1)和H5a(2)要旨的延续和扩展,MEGA2 I/5卷的注解也承认了这一点,但身为MEGA2 I/5卷编辑的Hubmann和Pagel却主张手稿H5b关于意识形态的论述具有独立于手稿H5a的价值,其观点让人不禁心生疑惑。
2.H5c中的分工理论
手稿H5a的M11-13页中阐明了(a)原初的历史的关系的四个因素,即历史研究中必不可少的生产和再生产,但没有深入探讨生产力本身,只是概述了历史研究的方法论。M16-17页的(c)自然形成的分工的发展和所有制以及共产主义以及M20-22页的(f)历史向世界史的转变的相关论述,阐明了分工以及历史向世界史的转变过程中分工的作用,但是论述的重点在社会分工的发展或职业的固化,基本没有涉及作为生产力起点的工场手工业内部的分工。
M19页论述的(e)市民社会和国家,“市民社会是全部历史的真正发源地和舞台”以及引文H5a(2)中论述的“从市民社会出发阐明意识的所有各种不同理论的产物和形式,如宗教、哲学、道德等等,并且将其归结为市民社会的产物”。正是“这种历史观”(唯物史观)的核心要义。但是,未具体展开论述市民社会的形成及其发展史,关于国家也只是写下了“国家的起源和国家同市民社会的关系”这一标题。如果读一下手稿H5c(M40-73页),就会发现其论述已远远突破了上述手稿H5a的局限,论及了中世纪城市中的行会制度、手工业的特征、农村地区工场手工业的发展和世界商业的发展等内容,以及大工业的发展和欧洲资本主义各时期的发展史,还谈到了近代无产阶级的起源。最后,如下概括了大工业的成就:“它(大工业——引者注)使自然科学从属于资本,并使分工丧失了自己的自然性质的最后一点痕迹。它把自然形成的关系一概消灭掉(只要在劳动的范围内有可能做到这一点),并把所有自然形成的关系变成货币的关系。它建立了现代的大工业城市(它们的出现如雨后春笋)来代替自然形成的城市。凡是它渗入的地方,它就破坏手工业和工业的一切旧阶段。它使城市最终战胜了乡村。它的[……]是自动化体系。[……]造就了大量的生产力,对于这些生产力来说,私有制成了它们发展的桎梏,正如行会成为工场手工业的桎梏和小规模的乡村生产成为日益发展的手工业桎梏一样。”在这段引文之前,马克思阐述的是中世纪的行会制度→工场手工业→大工业,这一生产力的发展历程,在发展过程中生产力和支撑生产力发展的各个时代的制度关系产生矛盾,制度关系发生解体的论点。在随后的论述中,马克思将此观点概述为,“按照我们的观点,一切历史冲突都根源于生产力和交往形式之间的矛盾。”这一时期马克思使用的术语是“交往形式”,《资本论》之后使用的是“经济关系”,即生产关系和交往关系的总和,两者之间的矛盾是“一切历史冲突”的根源。我们同样可以将以上论述视作引文H5a(1)和H5a(2)中的唯物史观公式的补充,H5c正是以引文H5a(1)和H5a(2)中的论述为导线,衔接性地考察了生产力的发展历程,即中世纪的行会制度→工场手工业→大工业。
手稿H5c后半部分论述的共产主义、所有制=法的关系、市民社会和国家等领域,这些问题在手稿H5a中只是停留于只言片语的概述,我们同样可以将H5c后半部分的论述理解为H5a的补充和延续。
结语
综上所述,笔者将本文的观点归结为以下两点。
第一,Hubmann认为MEGA2 I/5卷“为唯物主义历史观的形成开拓了全新的地平线”,但同时强调马克思恩格斯之所以“开拓了全新的地平线”,关键因素不是通过批判费尔巴哈而是在批判施蒂纳的过程中形成了唯物史观。但是,如果依照MEGA2 I/5卷推断的手稿写作顺序来解读其收录的手稿的话,那么最早表述唯物史观的手稿H5a的写作时间早于施蒂纳批判,H5a起初是作为马克思恩格斯为鲍威尔批判费尔巴哈所作的反批判起草的文本,其后被编入《德意志意识形态》的“费尔巴哈”章。此外,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将唯物史观称为指导其研究工作的“总的结果”,同时又称在1844年巴黎出版的《德法年鉴》时期已经通过研究归结出了作为唯物史观核心内容的“经济基础—上层建筑”理论。我们再结合恩格斯为《共产党宣言》英文版(1888)所写的序言中的证言加以推论的话,可以说1845年春天写《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之前,马克思已经完成了唯物史观的构建。笔者认为,大致可以将唯物史观的形成定位于手稿H5a的M22-24页,手稿该处的论述以M08-10页中针对费尔巴哈的批判为起点。鉴于马克思在批判费尔巴哈的十一条提纲中已经阐明M08-10页的主旨内容,可以说他在写《德意志意识形态》之前已经萌生了创建唯物史观的想法。
第二,应该如何看待唯物史观的基本思想?这也是本稿在开篇部分抛出的问题。恩格斯经常将唯物史观和剩余价值理论并称为马克思的“两个发现”。恩格斯在《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中称赞唯物史观为“人类历史的发展规律”,如何理解恩格斯的这一评价?马克思去世后,恩格斯对唯物史观的这种称谓经常为人们引用,成了评价唯物史观时脍炙人口的说法。“但结合本文对唯物史观成立过程的考证,笔者想就恩格斯的这一评价表达自身的观点。如上所述,在《德意志意识形态》的“费尔巴哈”章中,马克思在引文H5a(1)和H5a(2)中整理了自身特有的历史观,可以说这一历史观是手稿H5a此前论述的总括,手稿H5b、H5c又是对H5a观点的补充和扩展,基于对资本主义社会结构的剖析,这种总括成了马克思动态地研究资本主义社会形成、发展和消亡的指导方针。借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的话来讲,这种总括成了指导他自身研究工作的“总的结果”。在深入研究的过程中,手稿H5b、H5c补充和扩展了引文H5a(1)和H5a(2)中的论点。总之,唯物史观一经形成,便成为马克思指导其自身从事政治经济学研究和社会史研究的路标。唯物史观形成之初,“两个发现”中的剩余价值理论尚未确立,以《资本论》为代表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体系尚未形成。马克思对人类历史发展的认识,也仅局限于史前的部落所有制、奴隶制以及封建所有制的阐述,他自身尚未完全展开对人类历史一般发展规律的研究。在这种意义上来讲,1845年成立初期的唯物史观尚不能作为“人类历史的发展规律”,有必要结合唯物史观的基本思想及其后期的发展变化重新审视恩格斯对唯物史观的评价。